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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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硯夕本就害怕, 又兼心虛，是以不等容牧質問，只看他表情便已經察覺到不該如此著急, 應當徐徐求之。
她當然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行動，只是那人催促得緊。硯夕想改口的話憋在嘴裏最終沒有吐出來。
緊接著，她問容牧：“大王可否蓋上官印？”
容牧略一思索後，面上掛了淡淡的笑容。
是暑熱漸漸褪去了吧，否則硯夕看到他的笑容時會遍體生涼？
她定住心神, 看他的眼神卻始終帶著驚恐。
好在容牧說：“既然你開口了，我總不好不依你。”
當硯夕拿到容牧親手遞給她蓋了尚書省印的紙後，她怔楞了許久才敢確信, 這件事居然這麽塊就辦成了。她強壓下驚喜, 轉而換上了她不識字的面容，指著那上面的朱色問：“這幾個字真是大王的官印嗎？大王莫要戲耍人才好。”
“這可是國家名器, 制作皆需造冊登記, 使用時必要署名, 又有哪個敢胡亂造假？”
硯夕擠出了一個笑：“謝大王。”
容牧擡手搭在她肩上：“你記下，這東西可保你命，別弄丟了。”
硯夕背後倏地一僵。
容牧便問：“怎麽？”
硯夕擡手, 觸上容牧搭在她肩頭的手上，求道：“大王放手吧，婢子肩膀疼。”
在她數次求告下, 容牧才收了手。
硯夕借著奉茶的由頭退出來。容牧盯著那道消失的身影，方才握上硯夕肩上的手便重重壓在了書案上。
陳子恒被匆匆喚入, 隨即又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當夜, 直到硯夕屋中的燈火熄掉，他打著哈欠至容牧跟前回稟：“她除了奉茶, 其餘時間均在屋中，也並無旁人主動與她接觸。”
容牧沒有說話，而是在想，他是糊塗了才會說出“可以為她做主”的話。她不過是一個宵小之徒，如何擔得起他為她做主！此時不殺她，那是他心善仁慈。
陳子恒正納悶今日這事的蹊蹺之處，思來想去也沒琢磨明白容牧為何又改了主意。硯夕得寵雖非眾所周知，卻也是人眼可見的確定，尤其她近來有所轉變，卻又有了這趟周折。不過這樣也好，倒是能說明容牧還沒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容牧喚來了衛嘉貞，陳子恒卻被支了出去。
一刻鐘後，衛嘉貞沈著臉出來，陳子恒上前攔住他，一雙眼睛往屋裏瞥，嘴上便問：“出了什麽事？”
衛嘉貞搖了搖頭，臉頰上的肉也跟著抖了抖。
“這麽晚了，若是沒事，叫你來做什麽？”
“哦，”衛嘉貞簡單地道，“大王叫俺來，是詢問聖駕回鑾的事是否準備妥當。”
他也不待陳子恒有所反應，說完就走。陳子恒追著他，還要再問，就被衛嘉貞一手臂拉開。
衛嘉貞統領親王親事府，陳子恒不是他的對手，便不與他計較，也計較不起。
他只能進屋去侍奉，恰見容牧靠在憑幾上，擡手成拳壓在額頭上。
陳子恒快步上前，低聲問：“大王可是身上不適？需不需要叫醫正過來看看。”
容牧心裏正窩著火，便刺了他一句：“你覺著醫正能治好孤的頭疼？”
陳子恒一臉慚愧，想要解釋，又覺著多餘，思索之後便道：“其實，去歲聖駕回鑾是在中秋之後，今年聖人也沒說要早回去，大王倒不如給太後上表，可在行宮多待些時日。”
褚太後說想念聖人，不想再在宮裏獨自過中秋，接連幾次派人催促，聖人看著回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一張小臉也多了不悅，偏是不敢忤逆母親，只得應了在八月之前回去。
原本容牧並未多想，只當是褚太後擔心聖人，可他今日就察覺到了諸多異樣。聖駕回鑾的事已經預備了幾日了，伴駕的官員也在整理近來的文書和卷宗，此刻若是改了主意，勢必讓京城等著的人焦急。
那些焦急的人生了什麽心思，容牧不必細想便已知曉。
正是因為知曉，他此刻才更加不會更改行程，將計就計是他慣用的法子。
不光如此，容牧還囑咐陳子恒：“聖駕回鑾之前，她做什麽事都不要阻攔，也不必再盯著她了。”
他要看看，她想活還是想死。
陳子恒只得應下：“喏。”
生死先放在一旁，硯夕這幾日的頭暈越發頻繁，困意也越來越多，好在近來得閑可以補眠緩解。只是，這次她算著那人來尋她的日子，不敢輕易睡去，也生怕再去容牧跟前奉茶錯過了他來找她的機會，便是一得空就在屋中靜靜等待。
那人果不食言，在第三日的傍晚敲響硯夕的屋門。
他手上端著果品，笑呵呵說是上面賞的，拿來給眾人一分，希望她別嫌棄。
硯夕看清來人後，說要進屋取帕子，用帕子包上，夜裏餓了再吃。出來的時候，她隨意撿了一塊桃酥，同時一手往他手裏遞了蓋有“尚書省印”的紙，連同他帶來的紙也一並奉還。
硯夕再回到屋中，整個人就沒了力氣，腦子裏嗡嗡響，心裏也糟亂得很。就在這時，一股惡心沖上喉頭，她彎身幹嘔，老半天才平覆下來。
她不知道這張印送出去會發生什麽事，她也不知道事情發生後，她是否能如褚琪所言，會讓她和家人團聚。
怕是不能了。
容牧那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一旦這印沒了，她便會死！
她當然害怕死，可是死對她來說何嘗不是解脫？
她只是舍不得書朝罷了。從前受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尚未報恩卻連累他和栗母活於別人股掌之中，這滋味，煎得她心痛難忍。
事已至此，她已無後悔的餘地。只盼著容牧因為她丟了印殺了她解脫了這壓抑無比的餘生，而褚琪因為她的忠心可以放過書朝和栗母。
那麽，她便無憾了。
聖駕回鑾的那日，天空一碧如洗，浩浩蕩蕩的車馬自華清宮而出，往長安城的方向去了。
宮城之中，褚太後坐立不安，幾次往殿外走去，又攥著手回到殿內。
留京官員早在宵禁解除後，便在長安城的春明外站好了班子，等待著聖駕的到來。年輕的官員站到午時只是身上略微出了些汗，可年老的官員已經被攙扶著去陰涼處暫做歇息。
不管年紀，所有人都盼著聖駕盡快回來，從而結束這漫長的等待。偏偏人群之中的褚琪頗有精神，他看向周圍森森兵將，又看了看那湛藍的天，無一朵雲可以遮日，忽然覺著只有“我言秋日勝春朝”可以抒懷。
硯夕同來時一樣，乘坐一輛小車隨行在眾人之後。晨起時，她分明養足了精神，這時卻呵欠連連，便靠在車廂內壁上養神。約麽走了一半的路程，車馬停下，眾人稍作休息。待到繼續啟程，陳子恒又來請她去容牧車中。
比之前次，硯夕更加慌亂。猶豫之後，她沒說拒絕的話就登上了容牧的車駕。
硯夕行過禮後，容牧不看她便問：“給你的那張印呢？”
她總歸是心虛的，就沒有像他之前問她長命縷那樣開玩笑問他，這麽快就失信於她了？她吞吐地說：“……在，在包袱裏。”
容牧睜開了眼。
許是硯夕意識到方才的回話並不肯定，所以看向容牧的眼神沒有躲閃，她主動問：“大王要看麽？”
沒等容牧回話，她續道：“回去之後，婢子拿給您看，如何？”
容牧就笑了：“孤只是問問，你緊張什麽？”
硯夕也笑了：“如此寶貴之物，又牽涉婢子的命，大王提及一次，婢子便會緊張一次。”
“是嗎？”
“當然。”
容牧的臉就扭向了一旁。
硯夕察覺出他的些微反常，便要借機下車，誰知容牧卻道：“若是路上有個磕絆，你在後邊只會更加危險。”
硯夕心中“咯噔”一聲，她已經意識到這句話裏的危機，思及去歲聖駕回鑾的舊事，她耳中已經響起喊打喊殺之聲。讓她留在這裏，不會稍後被容牧拿來擋刀檢驗忠心吧？
偏是她裝作無知：“大王說笑了，聖駕回鑾走的是驛道，怎會有磕絆？”
容牧探手過去，捏住她下頜：“你最好老老實實留在這裏。”
下頜傳來的生疼與不可估量的恐懼襲來，硯夕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乖乖縮在車廂一角。
她一直都摸不透容牧的心思，只看他此刻斜靠於位子上，垂眸看著手裏的書，也不知是他故作鎮定還是胸有成竹。
硯夕生怕這多餘的眼神又引來他的不滿，便垂下頭去，祈求一路平安。
然而，這一路上並不平安。聖駕抵達春明門，眾官員行過禮後，聖人因車馬勞頓並未寒暄，下令盡快進城，他只想早些回宮去歇著。
就在這時，於外圍迎候聖駕的六衛兵將非但沒有讓出道來，反而向內聚攏。
這次不再是行刺聖人，而是明目張膽地逼迫相王。
京師的兵力大概分成兩種，一種是北衙禁軍，直接聽命於皇帝，另一種是南衙十六衛，除去左右千牛衛和左右監門衛外，其餘十二衛搖領天下六百餘個折沖府。而這十六衛中，幾乎成了容牧的私兵。
相王府隨行的親事府兵自是先一步擋在容牧跟前，而領首的衛嘉貞卻不在。
去歲，聖人已經領教過心驚膽顫的滋味，此時此刻，舊事重演，他險些一口氣上不來，為人君者，魄力也僅是如此了，身為帝王，他已經失了護佑臣民的姿態。
他的害怕來自於猝不及防，他的害怕來自於他明知南衙的兵在聽命於九叔卻能逼迫九叔。他不相信他的母親和舅父隔三差五相互抱怨，卻在這麽短的時間讓南衙十六衛聽命於朝廷而非相王個人。
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褚祺的人得知了相王和南衙衛所諸位將軍之間的密語，僅僅是一枚蓋在紙上面的“尚書省印”。
褚祺取到此物後，便拿著這東西去見衛所的將軍，那些人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慚愧不已或是當場說相王將要謀反，他們只求能得到太後和聖人寬宥。
褚祺捏住這群人的短處，要在聖駕回鑾這□□相王離京。更為確切地說，他要在相王離京之後將其徹底除掉，否則他活著，朝中那群禦史便會喋喋不休。
隨行聖駕的金吾衛將軍迅速讓人護駕，同時質問那群同僚：“聖駕在此，你們要以下犯上？”
這時，褚祺從眾官員中走出來，高聲道：“他們是要護駕！”
硯夕縮在車中，秋風帶起別簾一角，她就看到了身著紫袍的褚祺。
這是硯夕第三次見到褚祺，他還是那副道貌岸然，忘恩負義的嘴臉。
思及自己的處境，思及分別之際書朝身上的傷，硯夕想立刻跳下車去宰了他。
她大概是恨極了他，手就不自覺地攥緊了。
同在車上的容牧看見之後，輕飄飄道：“與孤同乘一車後悔了？”
硯夕悚然一驚。這個時候他竟還有心思玩笑。她看著他，磕磕巴巴問：“大王……會有事嗎？”
“你希望孤有事？”
硯夕僵硬地搖頭。她曾經在他熾熱的氣息中希望他早點去死，這樣她就不會再受他逼迫。然而，她想到褚祺得逞會有再次忘恩負義殺掉書朝和栗母的可能時，她就打消了這念頭。
她是一顆棋子。弈棋之人的較量，她並不知道結局，也輪不到她來決定這個結局。
“戶部尚書！”聖人喊了一聲，“你退下！”
時至今日，聖人對這位舅父已經厭煩至極。聖人已經懶得再稱呼他一聲舅父！從始至終，他都在利用母親為他自己討利，今時今日搞出這一樁麻煩，是要動搖國本不成？
“陛下，禁軍就在外圍。”
褚祺這話無疑是在告知聖人，他的兵力足夠讓相王退步。
可是聖人根本就不想有今日之事發生，更不想讓京師兵力在今日損耗。他是國之君王，他明白君王一怒，伏屍百萬，血可漂櫓。可是他尚未親政，就算九叔不在了，他面前照樣有千萬個阻擋，而這千萬個阻擋之中，是要讓他的臣民堆成屍海。
而這群人，比不得九叔十之有一。
褚琪有備而來，痛陳相王種種罪名，每列一條，衛所的兵便往前進一步，直至越圍越緊，把所有朝臣都圈在其中，在場之中的官員有當場下昏過去的。
聖人不住地勸那些忠貞之士“退下”，卻無濟於事。
他們哪裏是要清君側，是要清君吧！
待褚琪列舉了容牧諸多罪名後，給他蓋上一個罄竹難書的定論。而後，他見事情進展順利，也不說讓容牧離京了，而是改口說此等罪大惡極之人，應當立刻明正典刑。
車外風聲已起，涼意順著簾起漫了進來，容牧整了整袖管，隨即降車。硯夕的一雙眼睛便綴在他身上。她此刻怕急了，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樣。
相王親事府的兵閃開一條道路，他立在眾多尖銳的刀戈前，不言一語，慢步向前，而那幾乎貼近他胸口的刀槍劍戟也在慢慢後退。烏泱泱的人群中，他輕輕松松撕開了一條口子。
褚琪開始心慌，在容牧越走越近的時候，他幾乎跳著腳地沖著六衛兵將喊：“拿下他！”
可是，無一人行動，這其中竟有人興致勃勃地看他黔驢技窮般的雜耍。
“孤來請你明正典刑。”
褚琪瑟縮地抽了一柄橫刀，雙手握著刀柄，警戒地看著容牧。容牧一臉無語地看著褚琪。他記著他孩提時便聽說過褚琪是個花架子，這麽多年過去，他這握刀的姿勢竟無半分長進，也是奇了！
在這之前，見過褚琪手裏蓋印的南衙諸位將軍已經先行見過了衛嘉貞。而這印的密語便當即做廢。就算北衙禁軍在，南衙剩餘的諸衛可與之相抗，不計後果的人只管提刀！
“哐啷”一聲，褚琪手裏的刀摔在地上，他立刻改口喚聖人：“陛下，陛下！”
聖人頗為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容牧內心一哂，他怎會跟這種蠢人耗這麽大的精力？
停了一瞬後，他轉身去了聖駕面前：“陛下，戶部尚書褚琪染指軍隊，有謀反之嫌，當由三司明察細審。”
聖人張了張嘴，只覺口幹舌燥，老半天才道：“九、九叔，舅父他……他他是國戚，就算有錯，議親也應當……應當減等，還是先拘在宗正寺吧。”
褚琪本以為聖人會恕他無罪，哪料到這小孩子說話不過腦子，竟要讓他下宗正寺！他一心希望今上親政，辛辛苦苦為他謀劃一場，怎麽到頭來竟落得一身罪名？便忙不疊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
容牧完全不理會褚琪所謂的“冤屈”，看著聖人，不疾不徐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子民，若他們有朝一日有謀反之心，陛下是否也要維護他們？”
聖人啞口無言。
“陛下不說話，臣就當陛下默認了。”而後，容牧懶得與褚琪說上一句話，只揮了揮手，立刻有人上前，把那痛哭流涕的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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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夕本就害怕, 又兼心虛，是以不等容牧質問，只看他表情便已經察覺到不該如此著急, 應當徐徐求之。
她當然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行動，只是那人催促得緊。硯夕想改口的話憋在嘴裏最終沒有吐出來。
緊接著，她問容牧：“大王可否蓋上官印？”
容牧略一思索後，面上掛了淡淡的笑容。
是暑熱漸漸褪去了吧，否則硯夕看到他的笑容時會遍體生涼？
她定住心神, 看他的眼神卻始終帶著驚恐。
好在容牧說：“既然你開口了，我總不好不依你。”
當硯夕拿到容牧親手遞給她蓋了尚書省印的紙後，她怔楞了許久才敢確信, 這件事居然這麽塊就辦成了。她強壓下驚喜, 轉而換上了她不識字的面容，指著那上面的朱色問：“這幾個字真是大王的官印嗎？大王莫要戲耍人才好。”
“這可是國家名器, 制作皆需造冊登記, 使用時必要署名, 又有哪個敢胡亂造假？”
硯夕擠出了一個笑：“謝大王。”
容牧擡手搭在她肩上：“你記下，這東西可保你命，別弄丟了。”
硯夕背後倏地一僵。
容牧便問：“怎麽？”
硯夕擡手, 觸上容牧搭在她肩頭的手上，求道：“大王放手吧，婢子肩膀疼。”
在她數次求告下, 容牧才收了手。
硯夕借著奉茶的由頭退出來。容牧盯著那道消失的身影，方才握上硯夕肩上的手便重重壓在了書案上。
陳子恒被匆匆喚入, 隨即又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當夜, 直到硯夕屋中的燈火熄掉，他打著哈欠至容牧跟前回稟：“她除了奉茶, 其餘時間均在屋中，也並無旁人主動與她接觸。”
容牧沒有說話，而是在想，他是糊塗了才會說出“可以為她做主”的話。她不過是一個宵小之徒，如何擔得起他為她做主！此時不殺她，那是他心善仁慈。
陳子恒正納悶今日這事的蹊蹺之處，思來想去也沒琢磨明白容牧為何又改了主意。硯夕得寵雖非眾所周知，卻也是人眼可見的確定，尤其她近來有所轉變，卻又有了這趟周折。不過這樣也好，倒是能說明容牧還沒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容牧喚來了衛嘉貞，陳子恒卻被支了出去。
一刻鐘後，衛嘉貞沈著臉出來，陳子恒上前攔住他，一雙眼睛往屋裏瞥，嘴上便問：“出了什麽事？”
衛嘉貞搖了搖頭，臉頰上的肉也跟著抖了抖。
“這麽晚了，若是沒事，叫你來做什麽？”
“哦，”衛嘉貞簡單地道，“大王叫俺來，是詢問聖駕回鑾的事是否準備妥當。”
他也不待陳子恒有所反應，說完就走。陳子恒追著他，還要再問，就被衛嘉貞一手臂拉開。
衛嘉貞統領親王親事府，陳子恒不是他的對手，便不與他計較，也計較不起。
他只能進屋去侍奉，恰見容牧靠在憑幾上，擡手成拳壓在額頭上。
陳子恒快步上前，低聲問：“大王可是身上不適？需不需要叫醫正過來看看。”
容牧心裏正窩著火，便刺了他一句：“你覺著醫正能治好孤的頭疼？”
陳子恒一臉慚愧，想要解釋，又覺著多餘，思索之後便道：“其實，去歲聖駕回鑾是在中秋之後，今年聖人也沒說要早回去，大王倒不如給太後上表，可在行宮多待些時日。”
褚太後說想念聖人，不想再在宮裏獨自過中秋，接連幾次派人催促，聖人看著回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一張小臉也多了不悅，偏是不敢忤逆母親，只得應了在八月之前回去。
原本容牧並未多想，只當是褚太後擔心聖人，可他今日就察覺到了諸多異樣。聖駕回鑾的事已經預備了幾日了，伴駕的官員也在整理近來的文書和卷宗，此刻若是改了主意，勢必讓京城等著的人焦急。
那些焦急的人生了什麽心思，容牧不必細想便已知曉。
正是因為知曉，他此刻才更加不會更改行程，將計就計是他慣用的法子。
不光如此，容牧還囑咐陳子恒：“聖駕回鑾之前，她做什麽事都不要阻攔，也不必再盯著她了。”
他要看看，她想活還是想死。
陳子恒只得應下：“喏。”
生死先放在一旁，硯夕這幾日的頭暈越發頻繁，困意也越來越多，好在近來得閑可以補眠緩解。只是，這次她算著那人來尋她的日子，不敢輕易睡去，也生怕再去容牧跟前奉茶錯過了他來找她的機會，便是一得空就在屋中靜靜等待。
那人果不食言，在第三日的傍晚敲響硯夕的屋門。
他手上端著果品，笑呵呵說是上面賞的，拿來給眾人一分，希望她別嫌棄。
硯夕看清來人後，說要進屋取帕子，用帕子包上，夜裏餓了再吃。出來的時候，她隨意撿了一塊桃酥，同時一手往他手裏遞了蓋有“尚書省印”的紙，連同他帶來的紙也一並奉還。
硯夕再回到屋中，整個人就沒了力氣，腦子裏嗡嗡響，心裏也糟亂得很。就在這時，一股惡心沖上喉頭，她彎身幹嘔，老半天才平覆下來。
她不知道這張印送出去會發生什麽事，她也不知道事情發生後，她是否能如褚琪所言，會讓她和家人團聚。
怕是不能了。
容牧那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一旦這印沒了，她便會死！
她當然害怕死，可是死對她來說何嘗不是解脫？
她只是舍不得書朝罷了。從前受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尚未報恩卻連累他和栗母活於別人股掌之中，這滋味，煎得她心痛難忍。
事已至此，她已無後悔的餘地。只盼著容牧因為她丟了印殺了她解脫了這壓抑無比的餘生，而褚琪因為她的忠心可以放過書朝和栗母。
那麽，她便無憾了。
聖駕回鑾的那日，天空一碧如洗，浩浩蕩蕩的車馬自華清宮而出，往長安城的方向去了。
宮城之中，褚太後坐立不安，幾次往殿外走去，又攥著手回到殿內。
留京官員早在宵禁解除後，便在長安城的春明外站好了班子，等待著聖駕的到來。年輕的官員站到午時只是身上略微出了些汗，可年老的官員已經被攙扶著去陰涼處暫做歇息。
不管年紀，所有人都盼著聖駕盡快回來，從而結束這漫長的等待。偏偏人群之中的褚琪頗有精神，他看向周圍森森兵將，又看了看那湛藍的天，無一朵雲可以遮日，忽然覺著只有“我言秋日勝春朝”可以抒懷。
硯夕同來時一樣，乘坐一輛小車隨行在眾人之後。晨起時，她分明養足了精神，這時卻呵欠連連，便靠在車廂內壁上養神。約麽走了一半的路程，車馬停下，眾人稍作休息。待到繼續啟程，陳子恒又來請她去容牧車中。
比之前次，硯夕更加慌亂。猶豫之後，她沒說拒絕的話就登上了容牧的車駕。
硯夕行過禮後，容牧不看她便問：“給你的那張印呢？”
她總歸是心虛的，就沒有像他之前問她長命縷那樣開玩笑問他，這麽快就失信於她了？她吞吐地說：“……在，在包袱裏。”
容牧睜開了眼。
許是硯夕意識到方才的回話並不肯定，所以看向容牧的眼神沒有躲閃，她主動問：“大王要看麽？”
沒等容牧回話，她續道：“回去之後，婢子拿給您看，如何？”
容牧就笑了：“孤只是問問，你緊張什麽？”
硯夕也笑了：“如此寶貴之物，又牽涉婢子的命，大王提及一次，婢子便會緊張一次。”
“是嗎？”
“當然。”
容牧的臉就扭向了一旁。
硯夕察覺出他的些微反常，便要借機下車，誰知容牧卻道：“若是路上有個磕絆，你在後邊只會更加危險。”
硯夕心中“咯噔”一聲，她已經意識到這句話裏的危機，思及去歲聖駕回鑾的舊事，她耳中已經響起喊打喊殺之聲。讓她留在這裏，不會稍後被容牧拿來擋刀檢驗忠心吧？
偏是她裝作無知：“大王說笑了，聖駕回鑾走的是驛道，怎會有磕絆？”
容牧探手過去，捏住她下頜：“你最好老老實實留在這裏。”
下頜傳來的生疼與不可估量的恐懼襲來，硯夕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乖乖縮在車廂一角。
她一直都摸不透容牧的心思，只看他此刻斜靠於位子上，垂眸看著手裏的書，也不知是他故作鎮定還是胸有成竹。
硯夕生怕這多餘的眼神又引來他的不滿，便垂下頭去，祈求一路平安。
然而，這一路上並不平安。聖駕抵達春明門，眾官員行過禮後，聖人因車馬勞頓並未寒暄，下令盡快進城，他只想早些回宮去歇著。
就在這時，於外圍迎候聖駕的六衛兵將非但沒有讓出道來，反而向內聚攏。
這次不再是行刺聖人，而是明目張膽地逼迫相王。
京師的兵力大概分成兩種，一種是北衙禁軍，直接聽命於皇帝，另一種是南衙十六衛，除去左右千牛衛和左右監門衛外，其餘十二衛搖領天下六百餘個折沖府。而這十六衛中，幾乎成了容牧的私兵。
相王府隨行的親事府兵自是先一步擋在容牧跟前，而領首的衛嘉貞卻不在。
去歲，聖人已經領教過心驚膽顫的滋味，此時此刻，舊事重演，他險些一口氣上不來，為人君者，魄力也僅是如此了，身為帝王，他已經失了護佑臣民的姿態。
他的害怕來自於猝不及防，他的害怕來自於他明知南衙的兵在聽命於九叔卻能逼迫九叔。他不相信他的母親和舅父隔三差五相互抱怨，卻在這麽短的時間讓南衙十六衛聽命於朝廷而非相王個人。
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褚祺的人得知了相王和南衙衛所諸位將軍之間的密語，僅僅是一枚蓋在紙上面的“尚書省印”。
褚祺取到此物後，便拿著這東西去見衛所的將軍，那些人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慚愧不已或是當場說相王將要謀反，他們只求能得到太後和聖人寬宥。
褚祺捏住這群人的短處，要在聖駕回鑾這□□相王離京。更為確切地說，他要在相王離京之後將其徹底除掉，否則他活著，朝中那群禦史便會喋喋不休。
隨行聖駕的金吾衛將軍迅速讓人護駕，同時質問那群同僚：“聖駕在此，你們要以下犯上？”
這時，褚祺從眾官員中走出來，高聲道：“他們是要護駕！”
硯夕縮在車中，秋風帶起別簾一角，她就看到了身著紫袍的褚祺。
這是硯夕第三次見到褚祺，他還是那副道貌岸然，忘恩負義的嘴臉。
思及自己的處境，思及分別之際書朝身上的傷，硯夕想立刻跳下車去宰了他。
她大概是恨極了他，手就不自覺地攥緊了。
同在車上的容牧看見之後，輕飄飄道：“與孤同乘一車後悔了？”
硯夕悚然一驚。這個時候他竟還有心思玩笑。她看著他，磕磕巴巴問：“大王……會有事嗎？”
“你希望孤有事？”
硯夕僵硬地搖頭。她曾經在他熾熱的氣息中希望他早點去死，這樣她就不會再受他逼迫。然而，她想到褚祺得逞會有再次忘恩負義殺掉書朝和栗母的可能時，她就打消了這念頭。
她是一顆棋子。弈棋之人的較量，她並不知道結局，也輪不到她來決定這個結局。
“戶部尚書！”聖人喊了一聲，“你退下！”
時至今日，聖人對這位舅父已經厭煩至極。聖人已經懶得再稱呼他一聲舅父！從始至終，他都在利用母親為他自己討利，今時今日搞出這一樁麻煩，是要動搖國本不成？
“陛下，禁軍就在外圍。”
褚祺這話無疑是在告知聖人，他的兵力足夠讓相王退步。
可是聖人根本就不想有今日之事發生，更不想讓京師兵力在今日損耗。他是國之君王，他明白君王一怒，伏屍百萬，血可漂櫓。可是他尚未親政，就算九叔不在了，他面前照樣有千萬個阻擋，而這千萬個阻擋之中，是要讓他的臣民堆成屍海。
而這群人，比不得九叔十之有一。
褚琪有備而來，痛陳相王種種罪名，每列一條，衛所的兵便往前進一步，直至越圍越緊，把所有朝臣都圈在其中，在場之中的官員有當場下昏過去的。
聖人不住地勸那些忠貞之士“退下”，卻無濟於事。
他們哪裏是要清君側，是要清君吧！
待褚琪列舉了容牧諸多罪名後，給他蓋上一個罄竹難書的定論。而後，他見事情進展順利，也不說讓容牧離京了，而是改口說此等罪大惡極之人，應當立刻明正典刑。
車外風聲已起，涼意順著簾起漫了進來，容牧整了整袖管，隨即降車。硯夕的一雙眼睛便綴在他身上。她此刻怕急了，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樣。
相王親事府的兵閃開一條道路，他立在眾多尖銳的刀戈前，不言一語，慢步向前，而那幾乎貼近他胸口的刀槍劍戟也在慢慢後退。烏泱泱的人群中，他輕輕松松撕開了一條口子。
褚琪開始心慌，在容牧越走越近的時候，他幾乎跳著腳地沖著六衛兵將喊：“拿下他！”
可是，無一人行動，這其中竟有人興致勃勃地看他黔驢技窮般的雜耍。
“孤來請你明正典刑。”
褚琪瑟縮地抽了一柄橫刀，雙手握著刀柄，警戒地看著容牧。容牧一臉無語地看著褚琪。他記著他孩提時便聽說過褚琪是個花架子，這麽多年過去，他這握刀的姿勢竟無半分長進，也是奇了！
在這之前，見過褚琪手裏蓋印的南衙諸位將軍已經先行見過了衛嘉貞。而這印的密語便當即做廢。就算北衙禁軍在，南衙剩餘的諸衛可與之相抗，不計後果的人只管提刀！
“哐啷”一聲，褚琪手裏的刀摔在地上，他立刻改口喚聖人：“陛下，陛下！”
聖人頗為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容牧內心一哂，他怎會跟這種蠢人耗這麽大的精力？
停了一瞬後，他轉身去了聖駕面前：“陛下，戶部尚書褚琪染指軍隊，有謀反之嫌，當由三司明察細審。”
聖人張了張嘴，只覺口幹舌燥，老半天才道：“九、九叔，舅父他……他他是國戚，就算有錯，議親也應當……應當減等，還是先拘在宗正寺吧。”
褚琪本以為聖人會恕他無罪，哪料到這小孩子說話不過腦子，竟要讓他下宗正寺！他一心希望今上親政，辛辛苦苦為他謀劃一場，怎麽到頭來竟落得一身罪名？便忙不疊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
容牧完全不理會褚琪所謂的“冤屈”，看著聖人，不疾不徐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子民，若他們有朝一日有謀反之心，陛下是否也要維護他們？”
聖人啞口無言。
“陛下不說話，臣就當陛下默認了。”而後，容牧懶得與褚琪說上一句話，只揮了揮手，立刻有人上前，把那痛哭流涕的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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